佛系写手,但是认真对待每一次互动。cp洁癖 a little bit。墙头:史向: 凤凰夫妇、曹郭、策瑜、权逊;孤城闭 张茂则x曹皇后;少年锦衣卫 袁小棠x方雨亭。任何拆对家都婉拒了哈www wb:安纳西城的橘毛衣

皇城谈往录【故人·上】

我流草帽,比较主观。一块钱的祯成和怀柔,想了下还是打tag了,不妥删www 人物各有立场和私心,存在阴暗面,但都有在努力生活。希望大家吃饭开心🥳

接下来要陷入英硕人新一轮的赶due了,发誓不会弃坑,但可能会很慢。我们随缘再会!


“他是漫长而压抑的生命里,难得让我开怀大笑的人。”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兖国公主将怀吉护在身后,睁大澄澈而绝望的眼,在她面前,字字锥心:“嬢嬢,你可曾遇到这样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呢?在她欢乐无忧时,他甘愿退后,做她的影子;在她悲伤失意时,使她免于沉溺。他是这个世界上除父母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她永远不用担心他伤害她,背叛她,或是为了别的女子疏远她。

 

不需要任何思索地,这人的样貌轮廓就在心里显现出来——那个在寒风中给她递上裘氅的人,那个陪她度过数千个清晨与黄昏的人,那个用自缢换取她平安的人——张先生,张茂则,张平甫。兖国是曹皇后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的灵慧掩藏在她无忧无虑的外壳之下,洞察着皇城内外的人情世故。故此,曹皇后并不惊异于兖国选择平甫作为恳求她放过怀吉的利器,甚至差一点就要把她对他经年的思念宣之于口,然而在官家和兖国怀吉面前,她的理智命令她缄口挺立在大殿中央,迎接所有沉重的回忆,而长久以来全力妆饰的不在乎与不关心,终究还是在这个雨夜,在兖国的泣诉和怀吉的目光中,被击出一片裂痕。

 

皇城是一个善于吞噬人的心气儿和抱负的地方,哪怕是将门出身的曹女公子,在初涉宫闱之时也险些没有避开这座城的啃啮。她在入宫后渐渐地开始多梦,因为皇城的规矩和冰冷延伸不到人的梦里,梦境可以赏她几寸过往的光阴和幻想中的未来,渐渐地,她习惯了将梦境当作现实,而打定主意不想从梦里醒来——毕竟赵曹两家需要的皇后已经就位,那么她就静静地坐在这里便好,实在没有勇气孤身为战去争取更多。于是,在初入宫的那段时间里,年轻的皇后自告奋勇地成为坤宁殿中的囚徒。如无意外,她将作为皇家最高贵的摆设直到垂垂老矣,然后用死亡换取脱出牢笼的自由,却不曾留意来自四面八方的细微的火苗已经开始舔舐皇后殿的台基,可以让她在步入迟暮之前先一步在皇城诡秘的石砖上粉身碎骨。

 

郭氏被黜如同她的册立一样,都是服务于赵祯在朝堂的需求。对于臣民来说,作为一个皇后,她任性、愚蠢、善妒,但从赵祯个人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大错,若郭氏不是刘娥选择的儿媳,他必定不会废弃她,说不定还会因为她这一点小个性而发自本心地很喜欢她。然而,她是刘太后权威的受益者,从头到脚都带着刘太后的余光,这成了她无可如何的罪过。及至由他自己和杨太妃一起筹划迎娶了曹皇后,他切身体会到了一点儿大权在握的快感——就算曹氏面貌丑陋,就算她已许过一次人家,她也是他自己选定的皇后,这意味着往后他的皇城里再不会看到一丁点儿刘太后的影子。很不幸地,曹皇后骨子里俨然又是一个刘太后,他自以为挣脱了母后的桎梏,却又很快自食下这枚恶果。他叹气,他绝望,他愤怒,为了他自己造下的因。然而皇帝是不会有错的,因此只能由曹皇后来承担鸳鸯错配的果。可惜皇后并不像门上的桃符河边的柳那样可以频繁更换,因此他只能加倍地厌恶曹皇后来补偿自己受到的伤害,甚至因为这种厌恶而加剧了他对郭氏的思念,思念她娇憨丰腴的脸庞,思念她带进皇城中的那一点爽快的笑声,连带她的任性、愚蠢和善妒也一并令他思念起来了,变成了率真、单纯和对他的在乎。

 

在乎,在乎,郭氏是在这座皇城中在乎赵祯的人啊,这一发现让他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人人都奉承种在他体内的那个官家,只有郭氏在乎的是他赵祯本身,他这样替郭氏嗟吁,并且迫不及待地修书一封,让人送到已经成为道姑的郭氏手中。

这一举动向天下人传递了一个危险的讯号——郭氏可能会东山再起。尽管她的家世、品性都不足以和曹皇后相比,但她毕竟是先来后到里的那个先,元配夫妻里的那个元,哪怕她仅仅位居一个小小的郡君,也会是不小的尴尬。而且,她在道观里知道那么多人在皇城内外体面或者不体面的秘密,因此她的回宫对除官家外的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件百害无利的事情,包括对曹皇后。就在此时,张茂则来到了曹皇后的身边,陪她一起渡过了她在皇城中第一次真正的危机。

 

张茂则是从福宁殿当差的同僚口中知道官家和郭氏暗通款曲之事的,那位同僚素来和张茂则亲厚,不禁口无遮拦道:“郭娘子要是回来了,你说,曹圣人还能在皇后的位置上坐多久呢?”他心底一惊,低喝着让同僚住口,那同僚亦不曾料到张茂则反应这般剧烈,陪笑道:“平甫何必这样动气,不过是闲谈罢了。凭圣人姓曹姓郭,咱们执宦事的,伺候谁不一样呢。”

 

同僚的话不中听,可也是实话。张茂则八岁入宫,皇城中人为博得天颜有喜而产生的一举一动填满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直到如今步入成年,作为一个普通宦者,他在满目的经纶中习得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义,而他能拥有的权利却仅限于接受和顺从。所以,他只好一边看着、包容着、理解着这些举动的存在,一边按照王朝对一个文人士子的要求来规格自己。他是自己的士子,可也还是世人眼中的奴婢,心理身份没能帮他摆脱他的生理缺陷,也没有拔高他的社会地位,却让他在错位的认知中渡过了生不如死的青春期。许是为着这个缘故,即使成年后的张茂则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在人情世故间行走,他对皇城中的主子们仍或多或少有些疏离感,会在他们靠近的时候本能地绷紧全身的神经和肌理,仿佛他们身上都带点儿什么毒似的。他以为这种对上的戒备会陪着他直到睡进坟墓里,直到他遇见那位曹女公子。

 

一个落落大方的将门虎女,张着大而灵活的双眸,纵身入宏伟的皇城里。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友善地看着他,没有倨傲地下令,也没有敷衍而高傲地说“有劳了”。她叫他先生,说觉得他分外亲切,又问他的“名讳尊衔”,站在保庆殿外的他想,她是把他当作一个同她、同杨太妃、同官家一样的人来对待的,尽管她是一个姑娘,但是她的言行足以够得上子曰诗云中那些“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大丈夫。在她身上,他十一年来不被允许的自我认知破天荒地得到了认可和尊重,而这比威仪更能将他俘虏,让他想于皇城形形色色的“娘子”“大人”间向她献上自己所有能给出的呵护。

 

因此,他自作主张地准备将郭氏与官家的书信往来告知曹皇后,不曾想坤宁殿里不见皇后,只有一截槁木。槁木见有人来,瑟缩了她的枝干,将自己雕塑成皇后的姿态,嗫嚅着模仿人类说,张先生,是你啊。他来不及庆幸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和相貌,而先为她的样子感到惶恐和心疼了起来,仿佛再迟来一步她就会连同这座宫殿一道颓圮似的。他小心地说出官家和郭氏近来的动作,希望能鼓舞她的斗志,并暗示无论她希望他去做什么,他都会遵行。然而她沉默了半晌,只问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他一时哑然。在来的路上,他想好了一切的可能来抚慰她悲伤或忿懑之类的情绪,却不曾想过,他为她踏来的出路都不是她要的路,他的前来投效搭不成救她的舟,他们依旧是两个溺水的人,在见不到岸的江心相顾无言。

 

所幸,她没有践踏别人善心的癖好,并且很快体谅了他的贸然,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过了一会儿,又道:“我知道先生是关心我,可是,净妃回来与否,我真的无所谓,我只要守住皇后的位置就好。”张茂则叹息道:“可是净妃给官家的手信里说,若回宫,须有百官列队相迎。”霎时间,曹皇后突然觉得自己过去真是小看了这位郭净妃。纵然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郭氏的索要后位可以被称之为物归原主,然而依着她的善妒和官家的怨气,一旦郭氏重登后位,曹家上下百余人能否善终便成了一个未知数,这使她瞬间丧失了放任自流的资本。

 

曹皇后须得登岸以自救,可皇城中人人都晓得官家对曹皇后的厌恶,因此人人都愿意作壁上观,唯有张茂则坚定地向曹皇后伸出了援助的手,欲在见不到岸的江心,做彼此的岸。张茂则凭借内东门的差事可以经常造访郭氏居住的道观和百官宅邸,在宫外成为她的口眼和手足的同时,将郭氏的动向源源不断地传递进坤宁殿。而另一边,郭氏的诉求愈急迫,曹氏对郭氏回宫一事就显得愈顺从,时常在官家面前述说郭氏的好处,请迎郭氏回宫,而暗地里通过张茂则将郭氏试图勾连的臣子名字一个不落地吹进曹家的书房交给叔伯料理。曹氏近日来的顺从使得赵祯稍稍冷静下来,想到了有一位曹家女儿做皇后的好处,因此也渐渐消弭了更换皇后的意图,甚至暗示郭氏做出降位还宫的让步。三方的拉扯纠结一直持续到了郭氏抱恙的那一天。

 

人在病中往往会淡泊了曾经的豪情壮志,郭氏从前一决高下之心也因此淡了不少,于是再次传书,只要能陪伴在官家身侧,哪怕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内人也甘心。此言一出,官家大喜过望,命皇宫内监和匠人立刻开始准备迎接郭贵妃回宫的仪仗,测算吉日,尽早将她接回皇宫,一帝两后的交锋也在阖宫欢庆中渐渐步入尾声。

 

就在曹皇后以为自己即将涉川及岸的时候,张茂则突然报告给她一个噩耗:郭氏暴薨。郭氏不过是寻常风寒,且有医官日日侍奉,她不应当的死亡将官家的疑心再次点燃,这一次,他怀疑是近来温顺得反常的曹皇后在郭氏回宫之前先下手为强。曹皇后得知此事后来不及悲伤或恐惧,只是清楚地预感到自己如今可能面临着远胜于之前的狂风骤雨,毕竟她无法战胜一个死去的人,也无法战胜因为一个死人而引起的悲伤和报复欲,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官家对她的怨恨和偏见——这一次,他给她的罪名,是谋杀皇妃。

 

等待官家处决的日子里坤宁殿始终笼罩在沉沉郁气中,曹皇后已然准备好顶着不白之冤成为第二位废后,而皇后殿中有些门路的宫人则纷纷开始寻找出路,对于宫中的奴婢而言,忠诚是他们在皇城中拥有的最大的奢侈品,只值得交付给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势与头衔,皇后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他们又何苦陪绑殉葬。

 

出人意料的是,皇后终究在被废的悬崖边停下了脚步。不久后,官家承认了郭氏死于偶疾,追复皇后,但停办封谥等礼仪,算是全了两位皇后的面子。宫人们对此事津津乐道,不知者大多赞叹官家的宽仁和曹后的幸运,可曹皇后既已看穿了官家矫饰的仁义,则更不会将自己的侥幸归功于幸运和官家的垂怜。这一次,她主动召见了张茂则,尽管此人已经数日不曾踏足坤宁殿,但她相信如果彼时宫中还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奔走,那么必然是他,她想听到他的忠诚和用心。

 

郭后已薨,曹家犹在,曹后未必见黜,“废立既悬于一线,何不由师傅来做这雪中送炭之人?”张茂则将所有的担忧掩藏在低垂的袖下,跟在师傅身后,端的是一派宫中内臣趋炎附势的算计模样。师傅破天荒地没有应他的话,半晌,一声古怪的笑随着师傅的扇子一道落在张茂则的头顶,“用力过猛了,小子”,他心下一惊,装作懵然无知地抬头迎上师傅的眼,而师傅只留给他一道无奈的笑,转过身去不再多言。数日后,师傅果然向官家进言,曹后城府深不可测,怎会自寻烦恼。何况如今郭氏既薨,那么一生一死两位皇后各居其位,对官家的好处要大得多。此时的官家还没有练出后来的七窍玲珑心,不知道师傅与曹皇后之间隔着一层张茂则,只是为老仆口中的“仁君”、“前朝”等字眼动了心,顺道保下了曹皇后。

 

“这是要命的事情,先生何苦救我。”曹皇后觉得眼圈有些热意,却又不好怎样,只能长叹一声:“就算这后位上坐的是别人,以先生之才应也能青云直上,实不必为我所累。”“不是这样的!”他害怕她这样将他们分割成他与她,甚至顾不得礼节,疾言道:“别人与娘娘怎可相提并论......别人不会叫臣先生,不会觉得臣分外亲切,不会问臣的名讳尊衔,不会拜托臣多加照拂。”在她震惊的神色里,他终于缓缓道出他的本心:“士为知己者死,一诺千金,臣自己情愿奔走,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在保庆殿外对娘娘的许诺。”

 

在这一天,张茂则第一次体会到了袒露心声的滋味,找到一个值得他在皇城深处捧出自己的肺腑的人,不计后果与得失。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在渐渐靠近,便闭目等待最终的判决。良久,他终于听到头顶传来的轻叹:“茂则,”她扶起躬身的他,水光潋滟里带上了袅袅晴光,唇角无法遏制地向上延伸:“还好有你在。”

 

在张茂则走进她的生活后,曹皇后第一次在望不断的川流中找到了安稳的岸。她的梦魇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走在阳光下,有他陪伴在身边的人间世——点茶、写字、炊食、酿酒、对弈,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招出她的笑容。而她对他的称呼也在年复一年中,从最初的张先生,变成了茂则,再到更加亲密的平甫。称呼的变换一度迷幻了张茂则,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还在家时,母亲就是以字来称呼父亲的。他不敢做更多的妄想,只是珍惜在皇后身边能被当作一个正常人来看待的感觉,投桃报李,在皇城的底线之内,张茂则尽自己所能地满足曹皇后所有的愿望,为她搭建一个和宫外并无太大差别的天地,和终日困顿在皇城中的其他人相比,这是他能为皇后做的最与众不同的事情。有一次,他甚至偷偷找来民间讲江湖男女的话本塞给她,曹皇后喜欢得不得了,读着读着,抬头看他一笑,他便顺着问她笑什么,曹皇后把书摊开在他面前,指着几列文字道:“这两个人,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就像我们一样。”

 

张茂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退出的坤宁殿,就如同他在她纯真的目光中辨不明“我们”的含义一样。明明她的喉舌并不带半点情欲,却已经足以让他迷乱无措,这是他在皇城十余年中未有经历的事情。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极甜、极好的东西就在不远处朝他招手儿呢,他的心和脑也像炸开了的油锅似的催着他应答这召唤。然而理智和经验告诉他他必须及时停下,幼时在史书里曾读过,赵高、嫪毐等内臣恃宠而生妄念最后都是什么下场,且曹皇后素来引他为友,他岂能存此登徒子之念?

 

这一刻,张茂则第一次为自己的内侍身份而感到绝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春秋时河畔的乡野村夫都可以摘下一束苍苍蒹葭向心仪的女子求爱,而他却只能为自己的情愫感到羞耻和惶惑。他想起师傅反复叮咛自己和师兄弟们的那句话:“进了皇城,七情六欲就算是一笔勾销,往后你们有命高的进了公主娘子的阁分里伺候,或是日常和那些内人往来共事,千万管住自己的心肺肠子,要不然,犯了忌讳受罪掉脑袋的都是你们自个儿,可都记住了没有?”于是伫足回首,望向坤宁殿的飞檐,须臾,转过头继续向着内东门的值房走去。

 

此后数月,张茂则克制着自己靠近那座宫殿的欲念,甚至刻意避让皇后殿中的宫人,只求这片心魔能尽快消散。不曾想一日,一个眉眼间满是忧色的女官守在内东门值房外,见他到班便直将他拉到无人处,举手加额,倾身就要下拜:“奴家坤宁殿内人董秋和,特为皇后娘娘魇症来求先生救命。”原来这几个月来,皇后蛰伏良久的梦魇再度发作,甚至远胜于数年前的程度,就连宫中医官都束手无策。张茂则叹了口气将人扶住,正欲宽慰,可秋和只是摇摇头,哽咽道:“前些日子是我上夜,奴家坐在娘娘榻边听见娘娘魇了一整夜,虽然口中多是模糊话语,倒是依稀能听清几次先生的名字。”说罢她揩了揩眼泪,再次拜倒在地:“奴家愚钝,只想着或许娘娘的病乃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若得先生只言片语,也许娘娘就好转过来也未可知,还求先生救命......”

 

“我做了好多梦,”醒来后的曹皇后看见了张茂则,却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又一次自己梦中的幻象。张茂则断绝来往坤宁殿之初,她只道是内东门事务繁忙,便接连命人送去慰问的点心,不曾想竟被一一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连带着她对他的亲切和关心也被一道婉拒了。及至他又接连回绝了对弈和点茶,这两样他素日酷爱的邀约,甚至开始回避坤宁殿的宫人,她意识到他的刻意,却找不到这刻意的源头,甚至一度开始怀疑张茂则是她经年臆想出来的一个幻影。于是思绪再次追随着这道影落入混沌的梦境,试图用最初的方式来逃避见不到张茂则的现实。万没想到幻象能再次凝成实体,出现在她的寝殿里:“我梦见我们在长街上擦肩而过,你对我视若无睹,我想要拉住你,你一把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她强忍着泪意对他喃喃倾诉梦中的委屈:“然后我吓醒了,醒来之后怎么也找不到你,我想,那不如还是回去梦里罢......”说着,她开始落泪了,她晓得这是铁石心肠的张先生最怕的一样手段。然而,这一次张茂则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走上前来伏低做小,只是不发一言地躬身请罪,却始终不肯穿过那层鲛纱替她拭去颊上的泪珠。

 

“圣人,臣以草芥之身得圣人垂青,纵肝脑涂地亦不能报效万一。正因如此,臣有逆耳忠言,还请圣人恕罪,”经历了真空一般的死寂后,他终于明白了问题的核心所在,秋和说得对,皇后梦魇是心病,而他是心病的诱因,但倘若由他来做这个解铃人,无异于将皇后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故此,他选择在心病尚未成疾之时,先行挥刀剜去自己这道疮,也斩断自己经年来的痴念妄想:“圣人信赖臣,把臣当作了前行的倚仗,这都是使得的,可若过分依赖臣,恐怕您和曹家离大去之日皆不远矣。”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冷酷的一面,一时连哭也忘记怎样哭了,只是呆坐在榻上望着鲛纱外模糊的人影:“你怎么敢......”张茂则却恍若不闻地倾身下拜:“臣此后仍愿为圣人鞠躬尽瘁,万死不辞。”他既愿意做她万死不辞最忠的臣仆,相对应的,她便是,也应是他光风霁月最贤的君主,山海云泥就此分明,甚至没有给她留下“萍水相逢莫逆之交”的余地。

 

曹皇后在涉川后失了舟楫,转而在万人叩拜万人侍奉下,只身在旷野里披荆斩棘地开拓。她当然没有再特别召见张茂则,这多少有些小女儿家赌气的意味在里面,但更多地却是为着张茂则的忠言——她是这座皇城的女主,是曹家不见刀兵的女将,岂能一直活在在臣下的呵护里。好在,失了张茂则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寸步难行,自幼熟读经史的她迅速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不失分寸轻重,上平官家的疑心猜忌,下压妃嫔的争风吃醋飞短流长,对外明着做万民的榜样暗里却监视前朝的一举一动,这些她都做得很好,甚至感到这么多年累积在心中的那些杀伐夺予的魄力在皇后的凤印中很痛快地释放了出来。连身边的宫人们私下里都对她说,觉得圣人和从前比,平添了几分威仪气度来呢。

 

威仪气度,她自嘲地笑笑,倘若她真的有下人们说的什么气度,就该如若无事般召了张茂则来。然而张茂则的话说得那么圆满,那么明白,坤宁殿也只好如他所愿,且隐隐有彻底一刀两断的架势,这让他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心酸。不过这心酸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地,张娘子宣布有孕,官家对皇子、对和张娘子的子嗣的期待再度燃起,张娘子和她的寝殿再次成为了整座皇城运转的核心——毕竟张娘子虽然还只是一介才人,但凭借其冠绝六宫的恩宠早已和皇后分庭抗礼,如今再有皇嗣助力,日后执掌凤印也未可知。张茂则当然明白宫中诸人的算计,并且深深担忧起了皇后的安危。脑子里这样想着,人已经走到了坤宁殿外,当他醒悟过来想要返回值房时,正撞上出行的皇后仪仗,刚想肃立在长街两侧避过,却不知自己已经落入了皇后眼中。

 

“张先生,别来无恙。”皇后的脸上分明有的是笑意,但话语间的疏离意味还是让他心头泛起一丝酸楚:“许久未见,先生今日怎么来了?”此处已经是坤宁殿内,全然不是一句经过能敷衍过去的,他只得道出自己的本来意图:“臣想请圣人关乎张娘子有孕的示下。”皇后闻言略略地恍惚了一下,想到数年前也是这个人,在穷途困境中向她伸出了手,说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如今人还是这个人,话里机锋也是一样,可有什么东西却不可移地发生了偏转,这让她没法表露她的难过,而是用皇后应该有的得体笑容答道:“余是皇后,张娘子的孩子是官家的孩子,也就是余的孩子,先生如今统领内东门事,凡事须多勤谨,张娘子这一胎不得有任何闪失,一定要母子平安。”

 

皇后这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连中宫都要保张才人这一胎,旁人岂敢再行造次,原本应当借机闹个天翻地覆的后宫,一时也风平浪静。曹皇后此言传到官家耳朵里,官家少不了力赞皇后的贤德,治下有方,说些有此贤妻夫复何求云云的场面话,于是皇后的声名更上层楼,也让众人看得明白,张才人就是再有十胎,也撼动不了皇后天下女主的地位。

 

因此,一小撮知道张茂则和皇后前尘往事的同侪不无惋惜地对他说,老张你糊涂,从前皇后不得意的时候,你鞍前马后地效劳,命都不要了似的,如今圣人好了,你倒是和圣人疏远了,咱们这些奴婢起早贪黑,图的是什么呵?你倒好,到手的宝贝也往外丢!”他闻言大多只是笑笑,不多辩解,心里却很为皇后高兴,她的才能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从今往后,就算没有自己在身边,她也能过得很好。如果说他在这皇城中尚且有所求,那么皇后的安康大概就是他所期盼的吧。

 

此后的皇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宫中有人还不死心,想诅咒张才人和她的龙胎,究竟不成功,张才人足月生产下一个公主,然而这公主又很快地不幸薨逝掉了,颇惹得官家和张娘子夫妻两个哭了一场。丧女使得张娘子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敌人来消灭,以此来平息她作为母亲的无能为力带来的剧痛,这个敌人不久后锁定为苗娘子尚且健在的女儿,大公主徽柔。张娘子向曹皇后和官家哭诉是大公主施咒害死了小妹妹,这是宫中好多人可以作证的。幸而张茂则的一个小徒弟述说当晚公主实是为父祈祷,救下了公主,于是这个叫做梁怀吉的小宦官不久后成为了公主徽柔的亲随,无形中将张茂则再度与中宫连接起来。

 

说是连接也谈不上,此时的皇后还是与张茂则形同陌路,怀吉作为张茂则一手栽培大的徒弟很是为师傅难过,便私下里问苗娘子此事如何是好。苗娘子也是见过皇后与张茂则共同进退的年月的人,闻此不禁莞尔一笑:“怀吉你原先家里有姐姐妹妹没有?”怀吉连连摆首,苗娘子便笑得更厉害了,拍拍他的头道:“所以呀,你懂得什么,女儿家闹别扭赌气都是这样的,过会儿自己就好了。”怀吉半信半疑地站在原地,心想明明每次公主和他发脾气,都是他先去找公主请罪讲和,从来没有公主“过会儿自己就好了”的时候。他想说苗娘子说谎,想拿每次哄公主消气是多么困难来反驳苗娘子,可他都不敢,苗娘子的品秩可是比张才人还高一阶的美人,而公主是他的主子,苗娘子的亲女儿呀。末了,苗娘子叮咛他,不要和他师傅讲这事,留神师傅骂他,没事多带公主去皇后殿里玩,让公主学点规矩乖一些。

 

怀吉从此多了一个任务,陪同公主去坤宁殿里玩。皇后对他很亲切,常准备好多果子给他吃。小宦官们薪俸低,干得多吃得少,一见到那么多好看又好吃的点心,稳重如怀吉也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而往往就在他吃得开心的时候,皇后便恶作剧似的抽走他手里的盘子,开始旁敲侧击地问他师傅的事情——师傅近来身体好不好,师傅最近常和什么人走动,师傅近日当什么差......为了交换美味的食物,怀吉只在第一次的时候犹豫了一小下,随即把师傅的近况交代了个底掉。此后直到随公主降嫁之前,怀吉一直很享受这样和皇后闲谈的机会,因为皇后通常不让他侍立,只是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含笑看着他坐着吃果子,饮茶,一边和他聊聊师傅的情况。后来,怀吉自己成了入内高班,开始独当一面,皇后就一并问他自己的差事,也让他多保重自己的身体。这样的关怀常常让他怀疑自己回到了宫外那个家,那个即使父母每日都在为生计奔波劳顿,但也终日挂怀自己的家。


然而这个“家”也日益不能常常“回去”了,原因就是怀吉侍奉的那位大公主徽柔。如今公主已经步入豆蔻年华,在生理和心理上迎来了双重成长,从前几日她对状元冯京的惊鸿一瞥念念不忘就可见一斑。这是值得皇上、皇后和苗娘子共同警惕的情况,然而对于公主这样大的孩子来说,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两位母亲,都很容易地激起她反抗和抵触的情绪,皇城中唯一能像亲人一样让她信赖和依靠,又不会像长辈一样辖制着她的人,只有身边的怀吉。因此,怀吉虽然没有获得更高的职位,却因为官家独女的偏爱的缘故,成为了各方关注的焦点。宫中逢迎者渐多,连宫外亦有攀缘求进者,络绎不绝。是以许久不召见梁怀吉的张茂则也被惊动了,在内东门百忙之际,依然抽空叫来了梁怀吉,嘱咐他不可被乱花迷眼,行差踏错。怀吉唯唯称是,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想起一事,道:“张先生,听闻今年官家寿辰国舅和公子要进宫了?”张茂则忙得头也没有抬,反问道:“哪一个国舅?”怀吉这才想起李宸妃那个弟弟这头皇亲,分辩说是曹家的,张茂则这才一顿,抬头道:“确实,怎么了?”“学生想,官家今年召见曹氏父子,会不会是想......想给公主......”张茂则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略怔了一下,笑道:“这都是官家的事,你急什么?”稍停,收敛了几分笑意:“是不是谁和你说了什么。”这话虽然是问句,但毫无问意,梁怀吉知道师傅已经察觉,便坦言道:“实在是前几天苗娘子问过学生一次,学生说不知道。”张茂则点点头,怀吉便又道:“其实皇后也问过一次,学生当时也说不知道。圣人看起来并不高兴,反而忧心忡忡。学生近日来陪同公主去看望圣人,连着数日不见圣人一个笑脸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一次,张茂则沉默了许久,挥挥手让他退下。


福康公主还要向皇后请安并共进晚膳,离开内东门的怀吉迅速赶回到公主身边,却只看她还无忧无虑地在花荫下荡秋千,对即将迎来的以她自身为赌注的博弈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甚至没有想过,随着她的长大,一向视她如掌上明珠百依百顺的父亲,会把她当作巩固李妃地位、彰显自己仁孝的道具,也没有想到素来对她温柔和善的嫡母,开始把她当作危害曹家的定时炸弹,而唯一真的为她的幸福安危牵肠挂肚的生母苗氏和怀吉,则人微言轻,除了眼泪和祈求,什么都帮不了她。她的父亲和两位母亲都永不教她向深渊里看,也很少告诉她如何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因为这些是“作为公主永远不会需要遇到”的事情,就算真的不幸遇到了,她还有怀吉,一个会解决所有的问题和危险,会为她做她想做的所有事情,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一个全能的臣子,哥哥,人。可怀吉毕竟不像他师傅张茂则那样在风刀霜剑中周旋,他的至纯至臻从一开始便被各个大人物尽可能地保护了起来,而只教给他应对事情的方法。因此,他只能看到了山,才去替公主搬开山,看到了水,才驮着公主浮过水面,而无力在看到山水之前带着公主和自己离开险境。譬如这一次,他明明知道公主和曹评已经私相往来,却不加以制止,及至从皇后的反应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才向师傅求助。也不知道师傅看出什么没有,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陪公主去向皇后殿走去。


出乎怀吉意料的是,这一次,张先生也在皇后殿中,而皇后看向公主的眼里也终于重新浮现出从前那种慈母的笑意,和公主一起享用了晚膳后,还留她多说了一会儿话,才命人护送公主回去。护送公主回宫后,梁怀吉随从诸位同门送师傅回到住处,待众人退下后,怀吉道:“师傅,今天圣人好像高兴一些了。”张茂则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便大着胆子问道:“师傅,您是不是和圣人说了什么?”“过几天你就知道了,”张茂则沉吟片刻,道:“怀吉,你自幼服侍福康公主,那么将来无论公主降嫁何人,都会由你陪嫁。”怀吉闻言忙稽首道:“徒弟必定终其一生忠贞不二侍奉公主。”张茂则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他平身:“这一点,我和皇后都相信你。可是怀吉,除此之外,你还需要牢记一件事情。”张茂则走到了窗前,凝视着坤宁殿的方向,声音如同夜色一般渗着凉意:“无论何时何地,你要明白自己的位置,敬重驸马,如同侍奉公主一样侍奉他。”怀吉忙应承道:“这是自然,徒弟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 张茂则短促地笑了笑,仿佛是在劝告怀吉,又好像在嘲笑自己:“本分二字,人人都能说,但人人未必都能做到。我看公主实在依赖你,时间长了,许就生出些妄念来。倘若你能记得时时记着自己和主子之间的那条线,一辈子不越过去,就是你的福气了。”


怀吉记忆里的师傅一向端和洒脱,难得一见那夜跳脱烛光下萧瑟慨叹的剪影。他忘了自己是如何应答师傅的,只记得自己告退前斗胆问道:“师傅,您可曾在这皇城中生出过什么妄念么?”这一次,师傅没有答言,只是在闭门后良久,才吹熄了那晃得乱人心的一对玉烛。

 

万寿节后,官家敕令大公主降嫁国舅李用和之子、当今官家之弟李玮,俟其成人后再行婚礼。公主和苗淑仪都更属意曹皇后内长侄曹评为驸马人选,而对李玮感觉平平,因此都对官家的指婚不以为然。倒是曹皇后非常高兴,她一直担心官家会用赐婚的方式让曹家再无靠近实权之可能。毕竟一旦曹家的权力被进一步架空,一哭一笑都仰人鼻息,外人眼里的风光体面最终只会变成曹家的催命符。一旁的侍女也为皇后感到松了一口气,笑着安慰过度紧张的皇后道:“圣人,这官家的敕令您都捧在手里看了一天了,官家金口玉言,您还怕官家反悔不成。”皇后惨然一笑道:“官家子女中长大成人者,唯有福康公主一人,一旦公主出口哀求,官家心软也未可知。”侍女想了想,道:“可是,张先生不是说,官家不会让天下戚里皆姓曹......”张先生三个字显然比官家的金口玉言更有说服力,曹皇后颓然地放下手中的敕令,软软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半晌终于叹息道:“余何尝不觉得评儿和公主甚是般配?奈何余此身已经是这般地步,家中也不似从前坚若磐石,便断乎不能把家运交到官家手里。评儿和公主以为有官家的偏疼就可以为所欲为,然而事情哪里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侍女点头赞叹道:“圣人是为曹氏全族着想,公主和大公子以后定然会理解您的。只是那位李国舅的公子,奴家也遥遥见过一面,憨直朴拙,官家大约以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罢,可惜公主不会喜欢。”曹皇后冷笑道:“李玮是否憨直朴拙,忠厚老实,对于官家来说都不要紧。只要他身上有着李宸妃的血脉,就算是个瘫子傻子,官家也会把公主许嫁过去的,要不然,怎么显得官家仁孝念恩呢。”

 

苗淑仪大概也体悟到了这一层,因此很快放弃了让官家收回成命的挣扎,转而将重心放在了使公主出嫁前的日子更快乐上。公主今年不过十四岁,而她会尽一切可能拖延公主出嫁的时间。她有些狠心地想,也许等到公主二十岁的时候,李玮会因病死去,甚至有可能,官家也不在了,那么谁还会在意堂堂公主和一个无权无势的皇亲的婚约呢。

 

唯一保持着激烈反抗态度的人是福康公主。她不能接受在接近过曹评那样美好的少年后却要被迫和李玮这样的男子结为夫妻,纵使她如今对“夫妻”一词也并没有什么概念,却仍明白把一生和李玮绑定在一起是绝望和痛苦的。于是,她哀求,她哭闹,她绝食,想尽所有的方法试图让疼爱她的父亲撤回这条荒唐的婚约,却不知道自己的请求在父亲的眼里就是荒唐本身。对父亲失望后,她便转向自己的生母求援,然苗淑仪也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反而劝徽柔学会顺从和忍耐:“欲速则不达,也许忍耐一下,就会有转机。”这分明是一种委婉的暗示,可年少的公主想不到那么遥远的事情,只是沉浸在和曹评分离的痛苦里,没能理解生母的苦心,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嫡母曹皇后身上。


毫无疑问,这个决策是愚蠢的。经历了最初的警惕和愤怒,曹皇后能够稍微理解公主的想法,却不意味着她会同情心泛滥地将曹家推上无法回头的绝路。公主的请求促使她下定了决心,于是她破天荒地秘密召见了张茂则,这个在皇城中她唯一可托付死生的人。


“官家以为曹家想借福康获得皇亲之名,已经命人暗中监控了曹宅。”尽管不像从前那样天天相见,当着张茂则的面,她还是忍不住放肆一些:“真是可笑,且不说曹家已经是两代后妃母族,便就姑母和我不在,皇宋公主不比旧唐公主权势滔天,驸马又不得干政,这样的皇亲曹家要来却做什么?还不如大伯他们镇守一方来得痛快。”张茂则颔首微微笑着替她焚上冷泉香,好降降她的肝火,一边静候她的指令。“可惜如今我也不方便动作了,有劳你抽个合适的时候想办法给家里带句话,让评儿自己把这事了了,曹家百余口的性命,四五代人的功勋家业,不能毁在儿女情长里面。”张茂则看她不像完全消了气的样子,便哄小孩似的道:“臣都知道了,一定会好好地告诉到家里的。圣人也不必为此着急生气,说到底,官家知道大公子的才干,也不肯让公子这样埋没的。”“他不肯吗?”曹皇后摇摇头,眼中逐渐蓄满了疲惫的神采:“平甫,这么多年了,官家从来没有放过我,也从来没有放过曹家。从郭皇后到福康公主,他的疑心越来越重,且随时都会变成一把刀,砍下我的头。其实砍下我的头算什么呢,这样的日子,就算拥有了皇后的尊荣,也是毫无趣味的。可我总要为全族考虑,因此就算筋疲力竭,我也会殊死一搏。”缓缓道出自己的决心后,她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多年不曾出现在她眉眼间的泪意:“可是平甫,十余年都是这样的日子,我真的累了。”


张茂则再次成为了坤宁殿的常客,不久之后,为了驸马人选不得安宁的皇城再次陷入了平静,只是从前活泼开朗的福康公主随即将自己幽闭在了寝阁中,而风流倜傥的曹大公子则很快随父伯远赴边疆为国效力。曹公子的远去惹出了城中红花绿柳们数不清的晶莹相思泪,然而也仅仅是两三滴泪罢了。美好的男子在皇城中总是络绎不绝的,没了曹评,她们还可以去看新科的进士,皇城的侍卫,甚至内侍中如张茂则梁怀吉之属,纵肉身有缺憾,然而“有恁好的相貌,谈吐又斯文,并不逊于那些相公状元郎呀。”这些议论也多多少少传入了皇后的耳中,她借着和张茂则对弈的空闲调侃道:“平甫近来似乎很得皇城女士们的垂青,不知可愿与个中哪一位常相唱酬否?”张茂则无奈地笑笑,似是早已熟悉她的顽皮,趁着她戏谑的功夫提去她数子,不等她耍赖反悔,便道:“自然是有的。”他迎向皇后探询的目光,微笑道:“且正是圣人宫中人,不知圣人可愿割爱赏赐?”


此话一出,曹皇后的心不知怎的,陡然坠落下去,拉扯得她喘不过来气,连带着指尖也轻微颤抖着,涩得快要拈不住那枚玛瑙棋子。她勉强笑着回应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然不知道。平甫且说出来个眉目,倘若合例,我替你做这个媒。”“那臣斗胆说了,圣人不许生气。”张茂则故意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人便是圣人宫中的玉楣。”玉楣,是坤宁殿花园中的一棵高挑梅树,平日里绿叶满头,姿态婀娜宛如纤纤仕女;到了冬天百花杀尽,唯有玉楣开出灿灿碧绿的梅花来,更是说不尽的风姿绰约。因此皇后宫中人模仿宫女的式样给这树取了个诨号叫“玉楣”,平日里也有叫它“玉姑娘”“内人楣”的,总之都是些女官字样,日久天长,外边宫人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皇后宫中有玉楣这么个人呢。曹皇后听罢怔了一下,随即将手中的玛瑙棋子掷到张茂则身上,起身便进了内殿。


“圣人?”张茂则明白自己当真造次了,试图跟上去请罪,然曹皇后这次仿佛是真的生了气,无论张茂则怎样在外殿请罪问讯都不肯一顾。良久,张茂则无可奈何地告了退,却在起身的刹那听到了传自内殿的笑声,于是便就驻足,恭候皇后驾临。“臣还以为圣人真的动了气。”“只许你欺负人,不许我也吓你一吓?”曹皇后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花瓶:“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陶瓶,你要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这个送给你,还许你以后年年去花园折几支玉姑娘带回去插瓶。”她抿了抿唇接着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心仪的姑娘,要说实话。”


这一次,换张茂则长长地沉默起来。整个坤宁殿为了等待张茂则的这个答案而归于静谧,风声,鸟鸣声,甚至连茶房水滚起来的声音都在两人的耳朵里无限地放大,撞击着他们分分合合十余年的漫长回忆。终于,风停了,茶房的水沸了,宫人忙着走过去提起水壶,惊了房檐上啁啾的鸟儿,那些细碎的声音慢慢消弭退散,二人的思绪也终至清明。张茂则缓慢而决绝地凝视着曹皇后的双眸,像是终于鼓起勇气要将自己十余年来所有的深情和真心通过眉间烟波度到她眼中和心里:“臣身有残缺,所能追求的人和事实在有限,因此臣真心所向的人,无论过去,目下,乃至以后,都只会是臣的一个痴念妄想。但臣并不后悔,正是因为遇到了她,臣单薄的人生才有了意义,那就是她的平安和幸福,为此,即使要臣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很多时候,臣知道她的真心所求和完满人生是臣给不了的,因此只希望自己能合时宜。如她欲渡江,臣便做她的舟楫,她欲折花,臣便做她的梯。乃至成为她的拐杖,她的刀剑,都是臣最高兴最快乐的事情。如果可以,臣只希望能像最初那样,静默地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安然享用最完满安逸的一生。”


言毕,张茂则收敛了双眸,起身请罪,可曹皇后仍呆呆地注视着面前凌乱的棋盘,甚至没有回复他的请罪。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张茂则已经告退离去,久到明月已经代替夕阳掌管了天际,久到打更的宫人们渐渐敲响了报更的锣,坤宁殿的宫人们见晚膳还没有动,便走过来问讯。


于是,他们看见了,第一次看见了,曹皇后泪流满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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